张继云 陆杰荣
【摘要】浪漫主义者施莱格尔关于“浪漫诗”的理论旨在强调精神自身的发展、变化,反对当时站在强势地位的理性主义哲学关于把历史纳入逻辑的形式框架中的诠释,突出了历史的偶然性、多样性和变动性等特质,把历史视为变化着的生命体的运动。其理论基础是费希特的“行动”哲学,目的在于使传统哲学在其自身内所不可克服的主客关系矛盾在有限和无限的永恒“生成”中达到统一,其方式是采用“断片”的形式以对抗理性主义的“体系”,他的主张和理论诉求为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德国历史哲学所继承。
【关键词】浪漫诗;历史;生成;断片
中图分类号:B516. 3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 -7660 (2013) 02 -0009 -04
在欧洲思想史上,德国早期浪漫派的代表弗里德利希·施莱格尔通过大量的意在抗拒体系的“断片”形式,提出了“浪漫诗”的理论,对启蒙理性和极端的科学主义展开了批判。施莱格尔认为,理性主义所依据的那个不变的、普遍性的原则是不存在的,拥有逻辑的体系封闭了人的精神活力。因为人的精神始终处于运动的状态之中,因此,人类的历史不可能是按照规律发展的历史,而是具有多元性、无穷性的,而非完满和一致性。施莱格尔这一历史原则成为其“浪漫诗”理论的核心。1797年至1800年间,施莱格尔发表了他的《批评断片集》、 《断想集》和《雅典娜神殿断片集》,以开放的、断片的形式表达了他的关于“浪漫诗”理论的历史观。
一、“浪漫诗”的历史解释原则
施莱格尔说: “浪漫诗是渐进的总汇诗。……永远只在变化生成,永远不会完结,这正是浪漫诗的真正本质。浪漫诗不会为任何一种理论所穷尽,只有预言式的批评才敢于刻画浪漫诗的理想。只有浪漫诗才是无限的,一如只有浪漫诗才是自由的,才承认诗人的随心所欲容不得任何限制自己的法则一样。浪漫诗体裁是惟一大于体裁的文学样式,可以说就是诗本身: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一切诗都是、或都应是浪漫的。”①“浪漫诗”是“渐进的”, “渐进的”意味着进步、发展、变化以及展开的过程,而非固定不变;是生成,而非终结。“总汇诗”是包罗万象的诗,它包含着诗与哲学及一切文体的种类,它囊括整个艺术体系同时又刻画诗意的个体。它在描述者和被描述者之间“飘浮”,使两者得以综合。它拥有无限的可能,进行不断地反思和自身的反省,始终朝着无限性而展开。因而也就没有哪一种理论能够刻画“浪漫诗”的本质,因为理论所面对的是“浪漫诗”的无限变化、自由的特性,是不受任何法则限制的理想。这一理想没有预设的目标,是无目的的永恒运动。在浪漫主义者施莱格尔看来,“浪漫诗”之所以是无限生成的过程,是因为诗人精神的自由,这一超出经验范畴的绝对自由,突破了对人认识的局限性。因为“对人的认识,只能是综合的认识,即对人类历史的认识。这一认识尚不完善,始终处在一种未完成的状态中,因此,思维与行动、理论的形成与历史的发展之间的关联是无法认识的”。②
施莱格尔的理论是把历史作为变化着的生命体看待。把认识的对象视为在运动和变化中的可能性加以认识和把握,而不是像理性主义那样,把认识对象当成相对于主体而存在着的必然性、把认识的目的放在掌握存在的规律的因果性上。针对以往的历史批评,施莱格尔说:“所谓历史批评的两条首要原则,就是卑鄙的假设和习惯的原则。所谓卑鄙的假设就是:一切真正伟大的、善的和美的未必是真实的,因为它是超越常规的,至少是值得怀疑的。而习惯的原则是:一切真正伟大的、美的和善的必定曾经普遍存在过,如同它现在在我们身上和周围一样。因为这一切又是如此自然。”①施莱格尔所批判的这两条原则,即是启蒙理性所主张的“常规”、规则和普遍性原则。启蒙运动崇尚科学的观察,启蒙哲学多强调“从纯粹理性的角度,以逻辑的矛盾律的原则,探索世界、心灵和上帝的概念和本质。”②因而视一切超出常规的、偶然性的为非真实的,对曾经存在过的加以肯定,否定超自然的偶然性。旨在认识论的范畴里对外在对象的规律进行系统的认识和把握。
在理性主义的认识论看来,知识就是有理性的人对于世界的规律性认识。因此,在西方哲学传统中,一直把人的理性视为认识世界规律的途径。到了启蒙运动时期,启蒙思想家不满足理性的认识停留在先验的和抽象的形而上学意义上,而提出对经验世界的重视,强调人的独立自主性、经验与理性的结合。到了康德,他通过对人的理性的批判,提出了人的认识能力的有限性问题。但是,康德虽然对理性提出了批判,但仍然停留在视世界存在一个普遍规律的前提下,只是对具有理性的人的认识世界规律的能力给出了批判的分析。认为人的认识能力是无法达到“物自体”的,只能是对现象界的认识。相反,“浪漫诗”的理论超出了理性主义的认识论范畴,它探讨的不是认识主体与认识对象的关系,而是根本否认存在一个有规律的世界,把世界看成是无限、自由和变化的统一体。
一、历史解释原则的理论基础
施莱格尔关于“浪漫诗”的理论是在离开了康德哲学而走向费希特哲学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1793 - 1794年间,施莱格尔对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把超验的作为对对象的认识方式采取了批判的态度,并一度想完善康德哲学。同时接受了费希特所强调的主体的反思“行动”的观点。根据费希特,“自我”并非只是存在着,而是一种行动。主体的绝对自由只能在行动中得以保证。生命源于行动。由此,“费希特把发展过程带人到‘自我’之中,从而克服了康德把人类认识看作是一成不变的、抽象同一的形式框架的观点。……他(费希特)把思维与存在、主体与客体、自我与非我的统一描述为一个自由的历史行动过程,而不是一种单纯静观的反思。”③费希特强调“自由”的、变动的观念,厌恶“必然性”和永恒的自然法则,痛恨严格的秩序和不可变更的方式。费希特把“自我”设定为“非我”放到历史发展的视域中进行审视,他的哲学在于克服“经验自我”和“绝对自我”的区别,把个人的意识提高到人类的自我意识,把精神理解为人之共有的精神,而不是单个人的精神。因为单个人的精神是不完美的,单个人的精神会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某个特定躯体的围困和限制。④而只有人的共同精神才能保证在历史的过程中处于自由的状态。要实现作为主体的自我与其意识设定的外在对象的统一,只有在人的持续不断的行动中才能完成。
施莱格尔接受了费希特的“行动”哲学,他说:“知识学的唯一开端和本原是行动,它包括:思维抽象的全面化,与观察相联系的自我构想,内心自由的去直观自己、直观自我认识、直观主体与客体的同一。全部哲学不外乎是分析这个在其运动中被理解的和在其活动中被认识的行动”。⑤施莱格尔视费希特的哲学是堪与法国大革命、歌德的《威廉·迈斯特》比肩的时代的三大趋势。施莱格尔通过费希特“自我”设定“非我”的方式,从“自我”意识的外化对象“经验自我”和能动的、自治的“绝对自我”中推导出有限和无限的关系,并把两者的关系设定为永恒的生成。把有限和无限这一矛盾在无终止的“生成”活动中综合起来,这样,“生成”就既有有限,又有无限的性质。“无限是生成的形式”,“有限是生成的材料和内容,……,是未完满实现的无限。”①这一变动、“生成”的辩证法成为施莱格尔“浪漫诗”理论的历史解释原则。
“生成”是施莱格尔哲学的一个重要概念。在施莱格尔看来,“生成着的无限,只要它还没有达到自己的最高的完满,它同时仍还是有限,一如‘生成’着的有限必然包含着无限,只要那永恒的流动性、运动、自我变化以及转换的活动性仍然灵验,那么,有限就包含着一种内在的完满性和多样性。”②在施莱格尔的理论里, “生成”是个永恒运动的过程,它朝着“最高”和“完满”。在发展、运动的过程中包含着有限,而有限同时又是在一个无限的生成过程中,因此,“生成”是“有限”和“无限”的矛盾的统一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实现“有限”和“无限”的统一。
三、“断片”的历史原则
在浪漫主义者看来,知识是“断片”。人的思维不是别的,而是“断片”。“断片”作为思维的形式是把自我作为反思对象的反思活动,因为“断片”提供的是思维在展开过程中的环节,并不是结论,是指向得出结论的可能性,是对真理的寻找和精神的活动。根据施莱格尔,“哲学的概念,或者说哲学这个名字本身以及哲学的全部历史告诉我们,哲学就是永恒的寻找却一无所获;所有的艺术家和智者都赞同:最高的是不可言说的,一切哲学都必然是神秘的。正如自然的。因为除了一切神秘事物的神秘性之外,哲学没有其他的对象,也不可能有其他的对象。神秘性只能并且只允许以神秘的方式言说。”③既然哲学是不可言说的言说,那么形式逻辑的推理、证明就变得无效,而只有“断片”的形式才能满足浪漫主义者在思维上的要求。因为“断片”形式的开放性打破的是“体系”的封闭性,给变化着的有机世界留下无限的可能性。这也正好符合浪漫主义者强调“变化”和“行动”的理论诉求。
浪漫主义的断片形式以施莱格尔的《批评断片集》、《断想集》和《雅典娜神殿断片集》为典型代表,可以被看作是警世箴言的一种变化形式。关于断片,施莱格尔在《雅典娜神殿断片集》第206中说:“一个断片就相当于一部小的艺术品,既与周围世界完全分隔开,又有如刺猬一样自身完整”。④“分隔”并不意味着一部艺术品只面对自身进行思考和写作,还意味着不存在一个体系。因为在施莱格尔看来,一个有意识生命的整体是不能形成系统的形式。“断片”意在克服体系的强制性,摆脱传统形而上学的思维。每一个“断片”都是思维的步骤,是思维活动中的环节。“与周围世界完全分隔开”,施莱格尔是想说明,“断片”不能以外在的标准和体系加以衡量。但是,“断片”在形式上虽然是非完整的和开放的,但这种非完整性和开放性却超出了“断片”自身,而达到了刺猬一样的“完整”,这可以通过一个个的“断片”加以证明。施莱格尔的断片集并非单个“断片”的彼此割裂,而是在相对中彼此关联。
浪漫主义者反对把世界看作是一个有规律的体系,强调变化的可能性。“断片”的形式表达了浪漫主义者对世界的认识方式:“不是完成和终止了的思想,而只是暂时性,是在思想的生成过程中。不是结论,而是未来获得结论的可能性。……表达的不是已经拥有了真理,而是追求真理的精神活动,精神处在活动中。”⑤一旦拥有了体系,精神也就随之消亡了。施莱格尔的“断片”表达了“渐进的”、“生成”的思想,认为人的认识具有无规定性,思维中存在着“缺失”。因为对经验的人是无法全面认识的,每个人都是自身的一个碎片,是自我同一中的一个“断片”,他自身并不能证明自我的同一性,而只是处在不完整和生成当中。因此,对人的认识,必须在人类历史的展开过程中进行,因而永远是个“过程”,而非完结。这就是为什么施莱格尔把即使最大的体系也视为“断片”的原因。在施莱格尔那里,“断片”的形式是开放的,拥有无限的自主性。它是建立在对自身和个体的规定上,但同时又对整体提出要求。它避开了体系的封闭性和逻辑性,但又不否认知识之间的关联,强调的是个体与整体的统一关系。正如体系永远是“断片”式的,同时“断片”也是体系的。
施莱格尔把“断片”视为过去和未来的整体中的一个“空缺”。认为“许多古代人的作品已成为断片。许多现代人的作品则刚刚开始成为断片。对于过去来说, “断片”是整体中的部分,对于未来,“断片”是计划。对此,施莱格尔说:“一个计划就是一个正在生成着的客体的主观萌芽。一个完美的计划大约必须是完全主观的,同时又完全是客观的,是一个不可分割的和活的个体。”②考察“计划”的起源可以看到,“计划”本质上具有完全主观性和独特性。因为“计划”一定是主体思维活动的结果,只有在这样的前提下,它才成为可能。然而,“计划”同时又具有完全的客观性。因为从历史的视域看,任何计划在当下看来都是未来的“断片”。通过“断片”人们把理想和现实进行超验的“综合”。“因为同理想与现实的分与合有关的东西才是超验的,所以人们大概可以说,对于断片和计划的感觉就是历史精神的超验成分。”⑧“断片“是一个个“活”的个体,但又不能脱离整体而存在,只有在整体中才是可能的。“断片”作为整体的一部分,又是部分的整体,具有客观的独立性。“断片”综合了主观与客观、个体与整体、理想与现实、过去与现在、现在与未来之间的关联,它表达着历史的精神活动。
理性主义认识论关于历史存在一个封闭的、完整的体系一说,在施莱格尔那里失去了它的有效性。施莱格尔把哲学规定为无限的行动,这一行动的形式是“断片”的,因为形式的无限性,从而保证了哲学的内容是无限的。由此推导出与理性主义历史观鲜明对立的浪漫主义历史观。
四、结论
概括说,浪漫主义的历史观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把历史视为“不断完善”的过程,既不能把过去绝对化,也不能把未来绝对化;另一方面表现在把历史作为整个人类的历史看待,而并非个人的历史。“不断完善”既是对历史进步连续性的排斥,同时又是对预设目标的否定,因此,历史是永无止境的发展过程。浪漫主义者施莱格尔把历史的“不断完善”原则作为对知识论批判的出发点,在“评孔多塞的《人类精神进步的历史画卷素描》”中,施莱格尔根据孔多塞关于人类“无限臻于完善”的理论确立起人类历史不断进步的命题,并对“人类能力发展的普遍事实和持久规律”④作了严格的区分,从而规定“人类能力在外部世界和时间中的实在的发展”⑤的历史范畴。在施莱格尔看来,所有把人类历史视为整体的设想都忽略了思维中相互发生作用的因素,而是停留在了知性思维方式里,认为理论可以穷尽历史发展所达到的目标,其结果是把历史作为封闭的完整的体系去认识和把握。而浪漫主义的历史观与之的区别在于:强调历史发展的非连续性和偶然性。因而,内容的开放性要求形式的“断片”性就成为浪漫主义者反抗“体系”的理论诉求的表现形式。此外,与启蒙运动和理性主义哲学历史观不同的是,浪漫主义者努力在人类精神发展史中寻找世界历史的发展线索,这样,既保证了历史发展的“整体性”,同时又在“整体性”中为“个别”留下诸多可能,这便是包含差异的统一性,表现为“断片”之间的关联。
总而言之,施莱格尔用“断片”的形式表达了这样一个主张:历史并不存在一个终结了的认识体系。“人只能会成为哲学家,而不可能是哲学家。因为一旦以为自己是哲学家,那就意味着停止了‘生成”’。⑥ “会”表达着存在可能性,还在过程中,永远是“生成”着,而非完成;而“是”却是通过判断得出的结论,暗含着无变化的可能而是终结。以施莱格尔为代表的浪漫主义的历史观,在德国哲学的发展史上,与理性主义的历史观形成鲜明的对立,他的主张和理论诉求为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德国历史哲学所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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